如何把星星一路数回 我的童年

                        郭建军

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人，人在地上走，星在天上跟……

——六岁的我是望着星空学唱这首儿歌的。记得那时，工厂宿舍很集中，差不多都是平房，邻里之间经常串门，我们一帮孩子更是亲密，形同兄弟姐妹。每逢晴朗的夏夜，伙伴们便相邀着汇聚到离厂区不远的一片光秃秃的土冈子上，三五成群，或藏猫猫，或做游戏，尽情地疯，尽情地闹，累了，就扎堆唱儿歌，数星星。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就笃信，在那遥远的星空，有一颗属于我的星。

听老人说，数到第九百九十九颗星，那就是你。于是我们就大声朗朗地数，数着数着，总是因为相互干扰而数不下去，数了几年，也没能数出属于各自的那颗星。但我却认定，在柳树枝丫突然转拐的地方，像一只鹅头拧着的凹凸之间那颗明亮的星星就是我的星。我喜欢这颗星，它比其它星星都大，与其它的星星离得也很远，一个人挂在天上，亮亮的。每次只要我看它，它都会眨几下眼睛。我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晶晶。这名字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不能告诉别人，因为，住在我家对面的小女孩，名字就叫晶晶。

我常常一个人到土冈子上去看晶晶，看它在不在，开不开心。我每次去到柳树下，晶晶总是等在那里，很高兴；有时还会随着风在树枝间跳上跳下的，很顽皮。晶晶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一次，我们家吃面条——我最喜欢吃面条的——正吃着，头上重重挨了父亲一筷子，顿时懵在那里，面条一截掉在嘴上，一截拖在碗里。跟着就响起父亲的训斥声：有十个人像你这样吃面条，车站都听见了！车站离我们家不远，差不多一公里的样子。那天，我特恨我的父亲，晶晶也是。因为那天，晶晶比以前昏暗了很多，我知道，晶晶也在哭呢。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我很生气。我家对面的小女孩晶晶，说晶晶是她的。我实在想不通，我的晶晶为什么变成她的了呢。好像晶晶也不反对，挺开心的样子，眼睛一眨一眨的，这让我很伤心。我说，我把它分一半给你好么？其实我很想过几天把晶晶全都送给她的。可是晶晶不同意，并且从此以后再也不跟我说话了。我太生气了，看见晶晶跳皮筋，我就约一帮伙伴去打岔。晶晶一边跳一边唱：

吃牛奶，喝面包

夹着火车上皮包

看见一个人咬狗

拿起狗来砍砖头

反让砖头咬一口……

我们就唱：

有钱的人，大不相同

身上穿的是灯草绒

脚一踢，华达呢

手一甩，金光手表三百快

荷包一掏，几万快

嘴巴一张（zha)，缺牙巴

眼睛一鼓，大地主

屁股一歪，小妖怪……

这一唱，就知道是冲晶晶去的。晶晶很多时候喜欢穿灯草绒，门牙缺了一颗，跳皮筋时屁股一扭一扭的，看上去挺精怪。皮筋是跳不下去了。看着晶晶一边收拾皮筋一边抹眼泪，我们别提有多开心了。

转眼到了一九六七年，我的父母双双在“文革”中受到迫害，被隔离了。那些思念父母的夜晚，我常常独坐在柳树下，与晶晶相对无言。这时，晶晶——住在我家对面的小女孩静静地蹲在了我身边。晶晶说：那星星我不要了，还你好么？我这才发觉，在我心里，早就把晶晶让给了眼前的女孩。我常常来土冈上看晶晶，其实是生怕它像其它星星那样，拖了长长的尾巴从星空划过，落入大海。老人说，天上一颗星星消失了，地上便有一个人再也不会回来。我说：那星星就是你呢。晶晶怪不好意思的。我又说：你知道它的名字么？晶晶说：我知道，但不告诉你！我以为晶晶已经知道了，心里怪难为情的。

接下去的那些夜晚，晶晶常常来土冈上陪我看星星，有时我们还认真地做回游戏——拍手板。

你拍一，我拍一，

哥哥和小妹数星星。

你拍二，我拍二，

小妹和哥哥捉蟋蟀。

你拍三，我拍三，

拍得月亮笑弯弯。

你拍四，我拍四，

小妹给哥哥来挑刺。

你拍五，我拍五，

哥哥心里像打鼓。

你拍六，我拍六，

小妹和哥哥牵衣袖。

你拍七，我拍七，

哥哥和小妹扮夫妻。

你拍八，我拍八，

小妹和哥哥要成家……

渐渐地，我们长大了，懂事了，见面都会脸红，于是就不说话了。

一九七六年，我高中毕业下乡当知青，晶晶因为是独生子女，留在了城里。我在农村的四年中，晶晶常常去我家里，帮着我的母亲洗洗衣裳，做做家务。在我眼中，晶晶已经成了我们家庭中的一员，成了比我的亲妹妹还亲的妹妹。

后来，晶晶不再去我家了，是因为我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后来成为我妻子的那个女生取代了晶晶的地位，尽管我并不爱她，但还是跟她结了婚。结婚的时候给晶晶送了请帖，但晶晶没来。这是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以致于一个月后晶晶结婚，给我送了请帖，我也没去。

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多童年往事渐渐淡忘了，惟有数星星那情景至今仍留在脑际。

大概是五年前，儿时的玩伴中有一人发迹，遂邀齐了健在的昔日伙伴汇聚一堂，共叙旧情。大家相别二、三十年，一朝见面百感交集。这才得知，晶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过得并不如意，尽管还残留些旧日的艳丽，脸上那隐隐的皱纹却映显出生活的百般磨砺。

大家重新聚首，话题自然是童年，只可惜没有了土冈子，没有了歪胳膊柳树，聚会只能在酒店的顶楼进行。望着满天星斗，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当年的那颗星。我问晶晶：你还没告诉我那颗星星叫什么名字呢？晶晶只浅浅一笑，说出来却令我大吃一惊。晶晶说：我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欢欢。这不是我童年的小名么！

不知是谁带头唱了起来：

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人；

人在地下走，星在天上跟。

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四颗星……

我看见晶晶眼里含着泪花，却不能告诉她那颗星星的名字叫晶晶。我把头使劲抬起，对着星空喃喃低语：如何才能把星星一路数回我的童年呢？晶晶，你能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