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百年(散文)

发布时间:2012-07-23 00:00:00.0 | 作者:李益民 | 阅读次数:938次

母亲百年

                         李益民

 

母亲今年九十了,身板还算硬朗,写这样的题目,只有一个愿望,希望她百年无恙。

   

                           

      年初同省旅游局的同志去了一趟港澳,时间有十来天。回来时,急急去大姐家看了看母亲。她见我,只说了一句话:这么长时间没来,是不是领导喊去学习班了?我听了,大吃一惊,因为我在一个县级市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局长,最近几年时间,有几个重要部门的头头被纪委“双规”,有的还被移送了司法机关。这些事,母亲是不知道的,但她是一种担心,更是一种提醒。

      记得刚参加工作时,因为分到的部门重要,母亲就告诫说:在衙门里面当差,妹妹莫乱惹!当时人年轻,也没有细细地想,也不去好好理解。但因为自身条件不够,基本上是“三等残废”,自叹能力差,所以惹不起妹妹,也没有妹妹来惹我,这一条算是做到了。在这个部门工作了近十个年头,组织上决定我去一个乡任党委书记。当时,这个乡交通不便,尽管是近郊,十来公里的路程,但吉普车从市政府要开两个小时才能到乡政府。我将要去乡任职的事告诉母亲,她照例话不多,说了几句:“当了公社书记,莫乱说话,莫见不得钱,要给老百姓做点好事,他们才记得到你。”这几句话,虽然多年过去,但仍记得很深。

干了两个乡的书记后,对母亲的这些话更是打心眼里佩服。在头一个乡工作的两年中,争取了该市的首条通乡油路立项建设。这条路虽然只有十来公里,但开了乡镇到省争取通乡油路的先例,之后五年不到的时间,全市所有乡镇都建设了通乡油路。也就是在这条油路开工的前一周,我调任当时全市最边远、人口最多、治安最复杂的一个乡再次担任党委书记。组织上的交待,纪律的要求当然是不能忘记的,但清晰印在脑海中的还是母亲短短的数语。

      这个乡三县接壤,毗邻全国闻名的枪患重地,民风剽悍,社情民意的确复杂。到任个把月后,回市里汇报工作时,其中有“这里的人民勇敢勤劳,勇敢是第一位的”表述。对我的这种言语,领导打断了我,对我说了许多鼓励话,给我打气壮胆。现在回想,领导是怕我不安心在这里工作,但当时年轻气盛,还真没有不安心的想法。

      在这个乡的时间有三年多,也没有干出什么夺目的成绩,但领导对我的评价是:在任期间群众上访的少了、告状信少了、边界纠纷少了,大家都在想做事。我离开这个乡的时候,是春节前两天。回城的当天,我陪新来的书记到即将开工的跨河大桥现场看了看,给他通报了通乡油路建设项目批复情况、十一条通村公路建设项目已进入省有关部门项目库等等,请他关注资金到位和项目跟踪。啰啰嗦嗦说了一通,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

      乡里的干部群众现在还经常说,解放以来,这个乡只有我是从乡党委书记直接回城当局长的,其他要么转几个弯弯才到这个职位,要么就打个括号,享受正科待遇而已。于是有的说法是我运气好,有的说法是我有成绩,当然也有的说是靠关系。这些都不尽然,我之所以能够平安地干好工作,顺利回到市里,实则是靠母亲睿智的语言和谆谆教诲。

   

                          

      今年清明,二哥从省城回来给父亲上坟,母亲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话也比平时多了许多,断断续续地谈到久远的往事,自己是如何从湖南走路来贵州山里的。这几年,我发现母亲有个怪现象,新近发生的事不一定记得住,但往事却很清晰。

      我的老家是湖南中部的一个县城,离长沙不远,这个县在改革开放后,以从事小五金加工闻名全国,近几年又以年销售上亿打火机而走出国门,这里的商人被称为湖南的“犹太人”。母亲告诉我,她是1923年出生的,16岁嫁给我父亲。她说,从到李家开始就没有过几天安稳日子,身边常带着米袋、铺盖、鼎罐这三样东西,一听到枪声,就往山里跑,这样零零星星“躲日本”,有三四年时间。我查了一下资料,从1939年初到1942年底,正是抗日战争打得最惨烈的时候,常德会战和三次长沙保卫战就发生此期间,中国军队以死伤几十万血肉之躯的代价,将抗战从相持阶段扭转为战略反攻。

      母亲说起这段往事时,表情就很严肃,眼神中流露出“恨”的感觉,语气也低沉而忧伤。 “枪声一响,我拿起东西就跑,刚翻过坳,回头一望,村子就冒烟了。大起胆子趴在地下,远远望去,看见几个日本鬼子从猪圈里拖了头猪,用钉耙挖住猪脑壳,拿刀在猪屁股上割肉,用刺刀挑起向着火烧。连塘(音)那地方,有个年纪大的没走脱,被捉住,日本鬼子就让他自己在院中挖坑,逼他跳下去,然后往坑里边铲土边倒水,只留脑壳在外,生生地活埋了。日本鬼子坏得很!有的妇女脚小     跑得慢,还吃了日本鬼子的大亏。”说这些话,母亲是断断续续,一会儿又要重复,但每一次,内容一样,表情一样,眼神一样,语气低沉忧伤也一样。

      在这样零零星星“躲日本”的三四年中,父母头一两个孩子,有小病拖成大病不治而亡的,有在饥饿惊恐中离开人世的,还有流产的。“要是都在的话,你该是老十。”母亲时不时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忍受不了这样的提心吊胆,母亲和同村的七八个小媳妇带着各自的铺笼帐盖,在1943年初从湖南的这个县城出发,路上少不得餐风露宿,过洞口、翻雪峰山,大概走了七八天,经晃县来到黔东北这个县城。“国民党的兵也有好的,拦一些过路的军车,也肯带我们一段,就是见了生得好的要讲痞话。”母亲回忆道。

      爷爷早年在贵州这个县城的一家湖南商号帮工,后来攒聚了一点钱,自己开了铺面,经营小五金。父母到来,着实让爷爷高兴了几天,一则小生意有了帮衬,二则兵荒马乱之年家人能团聚。之后几年,开门摆货、生火做饭、关门算账……时间到了1945年,日本投降了。年底,父母回了趟老家。“枪一堆一堆的,日本鬼子背时了,脑壳勾起,马都不敢叫,中国兵押送着走。”母亲回忆得很清楚,“我们也要对着骂他几句背时的,滚回去!”“要不是有兵拦,这些个鬼早就被打烂了。”看着母亲佝偻的身躯,真难以相信,这弯弯的脊梁骨曾经是那么坚强。

   

                         

      母亲是一个建筑工人,我孩时的记忆是从县城内外许多工地开始的—— 曾跟母亲在岩石厂很长一段时间,工作后才晓得这地方叫鹭鸶岩,母亲主要是给工地上的人煮饭,人手少时,也要么帮着打炮眼的掌钢钎,有时还要帮着抬石头。我最高兴的时候,就是看到一个戴圆帽子、拿小红旗的师傅喊,“放炮了”,忙躲进小石屋中,咚—— —咚—— —几声响后,就知道可以吃饭了。

      之后,县城的运输公司、石油仓库、化肥厂等等工地都或多或少、模模糊糊被留着些记忆,这时母亲是建筑公司的泥水工,在工地拌水泥沙浆,也要挑砖挑瓦。后来,二哥对我讲,母亲识得千把个字,开始在街道企业上班。但因为自家的铺面被公私合营,爷爷和父亲两个都在拿国家工资,少得很,粮食定量低,母亲就去了建筑公司,一来粮食定量高,二来工资多一点。

      母亲的拿手戏是做干菜,印象中是一排排瓦质的坛坛罐罐,里面分别是萝卜干、盐菜、霉豆腐、麦子酱、豆豉、泡菜、干茄子、干豇豆、干刀把豆等等,特别是麦子酱和豆豉,回味无穷,工作二十多年了,没有在其他任何地方找回当年那种味道和感觉。母亲的厨艺不错,那时肉是凭票供应,由于哥姐都在外地,家中只有父母同我三人,一个月三斤肉,但记忆中每餐都有几片肉,后来才知道是将肉炒干泡在油里,自然做菜时就有了肉的光临。

      母亲还会做布鞋,程序是在夏天将面粉合成浆糊状,将从被服厂捡来的边角布料反复粘、反复晒,最后变成鞋底材料时,有近一厘米的厚度,鞋面布料一般用黑布,用灯草绒做的鞋面,就比较高档了,只有过年或送人时才用。勤劳的母亲在我读初一时大病一场,之后,干菜、布鞋、厨房炒菜味道统统都变成了回忆。我现在还有一双三十年前母亲做的灯草绒布鞋,舍不得穿,因为我知道这将是永久的珍藏。

   

                       

      母亲大病后不久就办了退休手续,在家休养。我27岁成家时,母亲当年72岁,之后第三年,大姐也从省城退休回到县城。在大姐细心照料下,母亲虽然年纪越来越大,但身体却算硬朗,十多年来,咳嗽感冒都很少。前几年给她做了白内障手术,眼睛视力也达到正常。

      记得从省城做白内障手术回来时,我告诉她,国家报销了手术费用近七成。她说了一句“感谢共产党”—— —这句话,她不是随便说说,是发自真心的。

      母亲曾经说过,县城解放时,解放军是深夜进的城,曾来我爷爷的铺面买过铁丝、钉子等等物品,敲门是轻轻的,说话也是轻轻的。母亲说,当时一开门,只见两个背着长枪的解放军战士,心中还是有点怕。但解放军对她说:“老乡,你莫怕,我们是买东西,要给钱。”解放军还在铺面门口插上一面小红旗,称好东西,按我们算的价,付给铜毫子,一点不啰嗦。不像国民党的兵,拿了东西就走。共产党坐了江山,不准抽大烟,不准开妓院,不准讨小老婆,才解放几年,社会就规规矩矩了。共产党就是好!这些是母亲的亲身经历,是烙印心灵深处的记忆。

      这月下旬是母亲89岁生日,按湖南人的算法,过了生日,就可以称为90了。写下这些文字,祝愿母亲长寿,百年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