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颤音(散文)

发布时间:2012-07-09 00:00:00.0 | 作者:郭建军 | 阅读次数:910次

说到湘西,我不得不想到沈从文先生,不得不想到边城的吊脚楼和与吊脚楼有关的山和水、人和事;不得不想到十七年前与沈先生的一次会面,想到凤凰县城东一个小山坡上先生的旧居以及旧居四周青砖的围墙和围墙内令人悚悸的狗吠。

一九八四年八月二十一日,我的一位朋友带我去凤凰县城拜会沈从文先生。沈先生刚从美国讲学归来,转道家乡寻游故地,机会难得。铜仁与凤凰相邻,乘车只有两小时路程,不远。我这位朋友长我十几岁,曾经与沈先生有过一段特殊的交情。“文革”初期,我这位朋友臂戴“红卫兵”袖章,腰无分文串联到北京,需要一笔钱印刷传单,一并填饱饿了两天的肚子,便跑到中国历史博物馆,找到正在打扫厕所的沈从文先生寻求支持。已成惊弓之鸟的沈先生激动不已,仿佛遇上了知音。你想,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月,一个“反动学术权威”不啻是一堆臭狗屎,人人都惟恐避之不及,何谈“亲近”。被人记着、爱着、崇拜着、依靠着,怎能不激动呀!沈先生把自己身上的钱连同夫人张兆和身上的钱尽数掏了出来,凑了二百七十元,交给面前的“红卫兵”小将,不无歉疚地说:存在银行的钱都冻结了,要不然可以多拿些。那份郑重,不亚于当年在西南联大资助“国统区”的进步青年投奔解放区。钱虽不多,却成就了一段因缘。以后的日子里,每每提起,我这位朋友终不免眉飞色舞,大肆渲染。受感染的首先是我。在他的影响下,确切地说是在他的指导下,我如饥似渴地读完了沈先生的湘西风情系列小说,顺带着把郁达夫先生《致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翻来覆去读了不下四五回。于是我知道了,与我故乡比邻的凤凰县城出了个“拉不动洋车”、“不愿当土匪”、“做不成盗贼”的文学大师沈从文;知道了这位在国际上享有极高声誉的一代宗师被划归“颓废文人”的行列而不能跨进第一届文代会的大门;知道了这位后来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文学巨匠最终“弃”文“从”史的坎坷与曲折。一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令多少人慨叹,又令多少人气厥!这是闲话。

   他乡会故交,自然是要带上些礼物的。我的朋友先已准备了一份贵州特产——两瓶酒,茅台;叮嘱我必备的,是一篇誊写得工工整整的小说习作,以备当面聆听大师教诲。启程了,带着朝圣的心情,怀揣着一个文学青年的梦想和二十四岁的稚嫩,诚惶诚恐,一脸的痴迷。

    大约是时过境迁的原故吧,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湘西远非沈先生笔下那般浑朴险奇美丽多情;换句话说,湘西的生气,不过是沈先生的信手点染。湘西万物因沈先生而生辉,湘西人以沈先生而光耀。

我们到达凤凰县城,很顺利就找到了沈先生的居所,也就是沈先生早年生活写作的旧居——青砖的围墙内一幢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很不起眼。面对旧居,我紧张得不行,好像步步迫近的不是我们向往已久的圣地,倒像是刑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敬畏”吧,敬仰而生畏惧。好在围墙的门是关着的,上了锁。我顿感释然。好奇地贴着门缝往里张望,弄出了声响,猛然一阵狗吠冲门而来,吓出我几个倒退,差点碰倒了晾着衣裳的竹竿,这才看见门旁贴着的纸条,赫然写着:

                注  意

          内有恶犬,切勿擅入。

 

没有署名,也毋须署名。其实我属狗,沾着点狗性,对狗怀有近乎同类般的怜爱。狗通人性,对主人忠贞不移,多数时候是很有些讨人喜欢的。不过,眼前的纸条总有些令人难以释怀。悻悻地往回走,我一直在想,这狗,是不是《边城》中那只与翠翠形影不离的大黄狗呢?

径直寻访到沈先生一个表侄——农民画家田儒龙先生家,得知沈先生及随行一早去了张家界,回不回来还很难说,即便回来,也得三五天。完全可以乘车返回铜仁,过两天再来,交通便利得很,但我们选择了等待,尽管可能是一次无望的等待。我们在城边上找了家小旅社,整日粗茶淡饭;闲得无聊,便去各处转转,感受些乡风民俗,一如朝圣前的沐浴,虔心恭候沈先生归来。

就在我们仅剩下返程的车费,每顿以一个馒头充饥的第四天晚上,沈先生回到了凤凰。真是天酬人愿哪!事不宜迟,我们抓起东西跟随田儒龙先生一路小跑来到沈先生旧居紧闭的门前。田先生进去通报,我们在门外候着。狗吠大作。不一会儿便响起一个女人怒不可遏的呵斥声,京腔京韵掺和在狗吠声中,不堪入耳——

不行不行!叫他们走!什么事这是!还让不让人休息啦!

如雷轰顶,跟着就有了强烈的失重感。沮丧至极。悔不该来。正自惶恐,田先生出来了,笑出一脸的难为情不得已:二位……请……我以为他少说了一个“回”。

一条狼狗拴在房前的树干上,狂吠的声音变成跳蹿着的无声的画面。我的耳边回荡着延绵无尽的颤响:什么事这是!什么事这是!这是这是这是!我想我应该把那只不由自主跨在门里的脚收回来。我不能承受这肆无忌惮环绕着的声音。但是,我看见一个略微佝偻的身影立在灯光幽暗的堂屋中央,鹤发童颜,善目慈眉。

沈先生您好!我没有按照事先与朋友的约定称呼“沈老”。我的热情正在降温,心里陡然掠过一丝怅然。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和蔼的老人,就是我敬若神明的文学大师么?我僵硬的右手握着的这只手,细嫩中透着柔和,润泽中透着宽厚,这分明是把湘西展示给世界的那只手啊,我握着它,百感交集。

我可是说啦啊,就二十分钟!呵斥声再度响起。我不知我的朋友是什么感觉;我没有勇气把头转过去,我必须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脸上堆着笑意。

一旁先已放好了三张不同凡响硕大无朋的木椅,呈品字形摆开。大师坐在我们对面,离得很近,却隔得很远。每一分钟,我如坐针毡。

沈先生,六七年,我到北京找您借过钱,您还记得么?我的朋友开始叙旧。

答:时间久了,记不得了。不想展开。

主题中断。

据说沈先生早年只身闯荡北京,住在一间小客栈里,饥寒交迫,得知郁达夫先生热心扶持文学青年,就试着给他去了封信,郁先生接到信,马上就赶到客栈来看您,有这事么?我的朋友换了个话题。

大师沉吟良久。是啊,郁先生收到信就赶来了,拿了些钱,还把围巾解下来给我围上。大师说得很慢,很平静。后来才晓得,郁先生那个时候也很困难,想买件外套都没舍得……

我想起《致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眼圈有些发热,好像那条围巾正围在我的脖子上,上面还残留着郁达夫先生的余温。

听说沈先生是铜仁漾头人,早年有流鼻血的疾患,冬天偎在床上写作,鼻血流出来都顾不上擦,把铺盖洇湿了一大截……

行啦行啦!到时间啦!随着那个熟悉的呵斥声再度响起,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女人急步蹿到我们面前,打断我朋友的话题,一脸的不屑和忿然。走吧走吧!沈先生要休息了!明儿一早还赶路哪!

无地自容。我看不清大师的脸;我想我是走得太近了。我后悔莫及!

 

我的朋友黯然拿出那两瓶酒,未及开口,女人已忍无可忍,一手挡开。拿走拿走,都拿走!什么玩艺这是!

我庆幸,庆幸没把揣着的稿子也拿出来,否则,我一生的虔诚就会在那时坍塌、夭折,就会更添一件别人不齿的“玩艺”,被我们亲手从凤凰大桥上扔进河里,再也找不回来。

     还没出门,我已经哭出了声。这哭声淹没在疯狂的狗吠声中,没有人听见。    

 

                2001年85日急就于

                贵州文学院首届作家班